赵丹在新疆监狱的岁月

时间:2011-12-21 17:31来源:人物 作者:方未艾;方朔 点击: 载入中...
  同牢难友 

     1944年10月,入狱的第六年,我由迪化的特别监狱,被转移到第二监狱的牢房。
   
  那天清早,两个全副武装的卫士押着我登上一辆绿色囚车。车厢里已经有了一个人。他上身佝偻着,脸色惨白,一仰起头我才认出来,原来是我熟悉的新疆日报社社长傅希若。 
  囚车在大街上迅速地飞驰,转了两个街角就在一处停下。打开车厢的后门,我们才知道他们把我和傅希若送进了第二监狱东南院的一个监号。 这个监号的铁门一开,就有一股潮湿的臭气扑面而来。号内的光线,比我住的特别监狱还昏暗。在大板床上坐卧着六个人,两个汉族人,四个少数民族人,都蓬头垢面,衣衫槛褛。 
  傅希若刚进门,见着了一个人,立刻惊叹地喊起来:“哎呀!阿丹,你原来在这里!”他们两个人激动得热泪盈眶。 
  我注意看了看这个叫“阿丹”的人,原来正是著名电影演员赵丹。 
  在昏暗的牢房中,他的个头比其他的人都高,脸庞比我在银幕上看到的消瘦,身体也不像在银幕上那样健壮,眼睛却还是格外明亮有神。他上身穿一件灰色的西服,下身穿一条破旧的黑色裤子,光着脚穿一双布鞋。他和傅希若并肩坐在板床边上谈起话来。我听得出,他们原来是上海美术专科的同学。那时赵丹在监狱里已经度过了四年。

     误入虎穴 

  赵丹见到傅希若,先讲起自己被关进监狱以来的情况。 
  “1938年4月,我们看了杜重远写的《盛世才与新疆》,以为盛世才真的‘开明、思才若渴’。当时,认为新疆是抗日的大后方,又是国际交通要道,特别是茅盾先生在这儿主持文化工作,有许多苏联专家帮助搞建设,每年还有留学生去苏联学习。到新疆后有机会去莫斯科,学习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,于是就来了。乍来时,盛世才在督办公署的西大楼设宴招待我和徐韬、朱今明、王为一和易烈一些人,茅盾和张仲实在座。 不久,茅盾帮助我们成立了实验剧团,做宣传抗日的工作。没想到刚演了几个抗日救国、揭露汉奸卖国贼的话剧,盛世才就疑心是在讽刺他,将我们几个主要演员抓起来,说是参加了杜重远阴谋暴动集团案,还把实验剧团也给解散了。” 
  傅希若说: “我也不知为何被捕,关进来以后,只让我写过一份个人经历,直到过了五年后才审讯。在天主堂审讯我的是富宝濂、何贵廷、林楚材,都是盛督办狠毒的帮凶。他们白天夜里轮流审问,要我承认参加苏联共产党员万献廷的阴谋暴动集团案,要我写口供。我拒绝给他们写这样的口供。他们打专线电话向盛世才请示,盛世才让他们对我严刑逼供……”傅希若越说越气愤,浑身颤抖。 
  赵丹边听边卷起纸烟,让傅希若和我抽。烟是当地产的一种烟梗和烟叶切碎了的烟末,用纸卷起来,新疆人管它叫马合烟。烟是卷好了,但找不到火柴,我们只好把烟送到鼻子下,闻一闻就放下了。 
  赵丹听到这里,接着傅希若的话说:“在天主堂审讯我的,就是你说的富宝濂那几个坏蛋。我对他们说,我到新疆来演话剧,是为了宣传抗日救国,有什么罪,把我逮捕起来?抗日无罪,救国无罪,谁破坏抗日救国才有罪。他们说我参加了杜重远的阴谋集团,我说杜重远是有名的爱国人士,他为反日坐过监狱,他来新疆是盛世才请来的,怎么会搞阴谋?只有你们是在搞阴谋,破坏我们抗日救国,你们才真正有罪! 
  “我这么一说,那几个坏蛋就火了,给我上起刑来。我越反抗,他们越换着样地给我罪受。什么‘坐飞机’、‘开坦克’、灌辣椒水,站、跪、吊打,烧、烤、刺,几十样的刑都用上了,我昏过去多少次,他们都不放过我。他们达不到目的,就不再审了。后来,把我送回监号长期关押不让出去。新疆啊,新疆,这是什么人的新疆啊!茅盾先生乍到新疆时。在《新疆日报》上发表文章说,新疆是奇迹的新疆。这可真是奇迹的新疆,出现这样的天下奇事!” 
  他们两个人满腔愤恨地讲着,越讲越激愤。 
  我在新疆住狱多年,已经听惯了狱中人讲这类事。可是,像他们这样直言不讳地边讲边骂,确实很少。我心想,牢房里的这个赵丹,在电影界是个了不起的演员,在现实中也是一个有性格的人! 
   
  怀念鲁迅 
   
  赵丹见我和傅希若是一起关进来的,就询问我是谁。傅希若说: “他姓方,是阿山反帝同盟会的,1936年从东北来新疆,去过苏联,参加过中共、联共,在东北讲武堂、哈尔滨报馆和萧军、萧红都是好朋友。1938年在阿山金矿局被苏联领事馆列上托派黑名单给关进来的,是东北人。” 
  赵丹听傅希若这样介绍,立即在板床上转过身,高兴地和我紧紧握手。他说在上海时见过萧军,在参加鲁迅先生葬礼时,见到萧军悲恸得痛哭流涕,手拿大喇叭当送葬游行队伍总指挥。 
  他还动情地说:30年代我在上海见过鲁迅先生,他曾经看过我们的演出。1936年10月在上海殡仪馆给鲁迅先生送葬,我拜祭过先生遗体。在我青少年时代,对鲁迅先生反封建、反虚伪、反专制的精神就非常崇敬。他是我最亲切的榜样。他的作品和人品,都完全融进了我的生命中。我也学着他的风格,写过小说。 
  萧军是我知道的最真诚最热爱鲁迅先生的东北人,我也从心里热爱鲁迅先生。将来我出狱后,一定要演一部鲁迅先生的电影,把鲁迅先生“横眉冷对千夫指,俯首甘为孺子牛”的精神和形象,在银幕上深刻地表现出来。他的一颦一笑,习惯动作,独特的人物神态,我都精心地设计过,认真地揣摩过。他的刚柔相济,他的内在气质,他爱憎分明的性格特征和他深邃的思想,经常在我脑海里闪电般地出现。当创造的欲望和激情爆发出来,自己都难以控制。我一定要把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鲁迅先生,展现在全国亿万人民的眼前…… 
  和赵丹同住一个牢房两年多的于惠亨,是燕京大学毕业的,他在新疆阜康县当县长时,被盛世才诬陷参加阴谋暴动案关进监狱。他说赵丹这个人平日有趣极了,讲起话来幽默诙谐,让人心情愉快。他不但会讲,还会唱京戏,唱外国歌曲。有时,他弄到一个铅笔头,就在纸上、木板上画山水、人物。每天不是说,就是画,真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乐天派。 
  在我们正互相谈论时,门外的看守打开了牢房的铁门,送进了我和傅希若被检查过的行李。其中有一些书,傅希若有一部《三国演义》和几册《唐诗合解》。我有几本鲁迅、林语堂的书,还有几本俄文、中文的外国小说。赵丹发现了这些书,如饥似渴地一本一本地翻阅起来。天晚了,监号的灯光很昏暗,他借着微弱的光线,聚精会神地阅读。 
  窗外的天完全黑了的时候,外面狂风呼啸的声音更大了。各监号都静悄悄的,人们都像死了一样。铁门外甬道里的电灯突然灭了,全监号的人都陷入黑暗中。 
  我们四个人又谈论起国内抗日战争、国外苏德战争,谈着谈着又谈到了新疆军阀盛世才怎样从东北来到新疆,先投靠金树仁,金树仁被逐后,又怎样伪装进步,实施独裁统治,最后投靠了国民党的事。你谈一些情况。他谈一些情况,直谈到夜深还没有停止。 
  我们哪里晓得,这是一个多么危险的夜晚! 
  后来,我才听人讲,盛世才为了在他去重庆前杀人灭口,命令他的党羽把各监狱要杀的人。都集中到这个第二监狱。用卡车运进十几大桶汽油和很多箱的手榴弹、炸药,还从督办公署卫队团派来两个机关枪排,准备把关在这里的一千多人,在夜深人静的时候,全数葬入火海。如果发现没有烧死的人,就用机关枪射死,用手榴弹炸死。并准备制造谣言说,被关的人搞暴动,不得不用武力镇压。 
  这是一个多么狠毒的阴谋诡计!当时有个在第二监狱管事的人知道了,秘密地跑到当地国民党新派来的驻军营报告。驻军头目知道在第二监狱里关有一些国民党员,就立即派来一营兵力,撤换了监狱的管理人员,还派了一个连的士兵在狱外武装监护。 
  第二监狱的这一晚,我们共同逃过了一场生死劫! 
   
  狱中聚餐 
   
  当时,新疆监狱开饭的时候,监号的门都是打开的。这天中午,一个炊事员提着一竹筐馍馍,另一个炊事员拎着一铁桶菜汤,放到铁门口。牢房里的人,拿着大瓷碗出来盛汤。我们牢房里,只有赵丹拿着监狱发给的大泥碗。 
  他念念有词地说: “人生能有几多时,何日出牢不可知,每天拿着大泥碗,铁门里边讨饭吃!”牢房里的人,都听惯了他编的一些顺口溜,并没有感到好笑。而我对赵丹的风趣感触颇深,几年来的监狱生活,无情地消磨着生命!谁又知道活了今天,还能不能活了明天?他却有心思编顺口溜。 
  吃饭的时候,每个人都坐在自己的铺位上。我和傅希若拿出家里送来的马肠子、咸炸鱼和酱牛肉,我们四个汉族人围坐在一起,边吃边谈。 
  赵丹说,监狱里有不少能作诗作曲、编顺口溜的人,有人把孟浩然那首《春晓》诗改得很好:“春眠不觉晓”原句未动,“处处闻啼鸟”改成了“处处闻狗咬”,第三、四句改得更好,“夜来汽车声,不知抓多少?” 
  傅希若说: “我听过这首改过的诗,监狱还追查过是谁改的,可是始终没有查出来。可能是你赵丹搞的吧!”赵丹只是微笑,没有回答。 
  吃完饭,傅希若从衣包里取出十几个库尔勒县出产的香梨,我从衣包里取出一包苏联制的咖啡糖。咖啡糖形状不一,外面裹着金纸,里面空心,含有几十滴白兰地酒。赵丹吃了一块咖啡糖,感到满口酒香,感慨地说, “快五年了才尝到酒香,真难得啊!”他吃了两个香梨又说: “很久没有吃过这样香、这样甜的梨了!” 
  他问我们这些糖和梨是从哪儿来的。傅希若说,是他的老婆高凤春送来的,她在新疆女子学院当训导主任。我说是我的女人王采南送来的,她也在女子学院工作,当体育主任。这时,赵丹想起同他一起来新疆的夫人叶露茜和他的孩子来,叹息一声说:“哎!我的那位夫人有四年多没有见面了,初入狱时送过几次东西,现在不知怎么样了?儿子也不知下落!”他伤心欲绝的样子,让我也感到十分痛楚。 
  傅希若告诉他,两年前自己被提为可以出牢房的上工犯时,曾和家属接见过。听说叶露茜也在女子学院教书,还有王为一的爱人俞佩珊。以后不准接见家属,就再也没有听到什么消息了。 
  赵丹内心非常沉痛,很长时间低头不语。 
   
  铁窗述怀 
   
  牢房里的时间很难熬,平日不被提审,就呆呆地坐着、躺着,之间除了说话就是说话,难以打发掉时间。有一天,赵丹心血来潮,把自己印有蓝白色细格纹的床单拿出来,铺在木板床上。他从地上捡了几个小石头子,又从自己的衣服上扯下几个纽扣,和我在床单上对面而坐,下起了围棋。这是我一生永远忘不了的弈棋!从此,在我们的牢房里,就有了这一项新的消磨时间的有趣活动。 
  赵丹在牢房里,非常健谈,不仅谈论国内外的形势,谈论盛世才,还谈到了他自己的童年和青年时代。他的祖籍是山东,生在江苏南通。他的父亲能写能画,他在童年时期就跟父亲学习写字、绘画,在中学读书时期参加了戏剧活动。有一段时期他想学法律,曾考入上海政法大学,因为对绘画和戏剧有兴趣,又转入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。1931年从上海美专毕业后,开始了戏剧和电影的演出生活。1939年6月,赵丹和好友徐韬、王为一、朱今明、易烈等,带着爱人和孩子,来到新疆。 
  茅盾见到赵丹分外亲热。他利用无人在身旁的机会,悄悄地把自己到新疆来的这段时间观察到的情况,向赵丹介绍说: “盛督办这个人捉摸不透,非常多疑,你们要谨慎。既然来了,先安心下来,工作一段时间后,再找机会回去吧。”赵丹听了追悔莫及! 
  赵丹刚到新疆时,排演了一部抗日题材的话剧——《故乡》,因原作的背景在东北,后来演出时,把背景改在无锡一带,盛世才看过后心里很不高兴。真是祸不单行,之后赵丹扮演一个丑角,因这个角色的形象和盛世才的岳父的形象酷似,又一次引起盛世才的不满。他们日夜担心,不知道盛世才什么时候给他们加个罪名,关进监狱。不久,杜重远被软禁了, 盛世才以所谓的阴谋暴动集团,把从内地来的人都牵扯进去了。1940年5月,赵丹和徐韬演出《夜光杯》一剧后被捕,预料的祸事终于发生了…… 
   
  杀人魔王滚蛋了 
   
  一天早上,忽然听到一架飞机的声音,好像在上空盘旋。我忙起身站到铁窗前。飞机飞远了,声音也消失了。过了不久,听到对面的监号有人在铁窗前呼喊:“盛世才滚蛋了!”“杀人魔王滚蛋了!”一时间,各监号的铁窗前,都发出了喊声和谈笑声。 
  赵丹急忙起来,挤到铁窗前也向外大声呼喊: “打倒盛世才!打倒汉奸卖国贼!我们要抗日,我们要救国,我们要出监狱!王为一、阿韬、朱今明,你们在哪里?阿丹在这里!” 
  看守们早知道了盛世才已经垮台,现在又滚蛋了,也就不敢再像以前那样耍威风了。为了缓和人们的情绪,他们打开监号的铁门,喊着:“放风了,散步了。”   这时,人们不在监号里呼喊了,匆匆地走出来,有的到厕所去,有的到院内,有的到各监号去找自己的熟人。 
  赵丹来到院内,身披一件银灰色的风衣,站在一个很高的土堆上,看着来往奔走的人群。他首先看到了王为一,走下了土堆和王为一又是握手,又是拥抱。以后,徐韬和朱今明也找到了,他们互相握手、拥抱,在土堆旁畅谈起来。 
  我和傅希若走过赵丹的身前时,傅希若也认识王为一、徐韬和朱今明,他们都互相握手,亲切地寒暄,还介绍我同他们一一认识。这时看守一边喊着开早饭,一边劝说人们回到监号去,我们也就各自回到了自己住的监号。 
  吃完早饭以后,有的监号的铁门仍旧关了,有的监号的铁门还继续开着,当看守来关我们监号的铁门时,赵丹大声呵斥了他。这个看守不敢关门,拎着一串钥匙走开了。过了一会儿,王为一来找赵丹,他们就到院子中间去了。 

   误听传言  妻离子散 
   
  几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,我们盼望着早日被放出牢房。 
  这一天上午,一个看守来找我,到接见室去接见家属。我到了第二监狱的北大门,只见北大门旁几个接见室都挤满了接见的人。这也是新的现象,从来没有这样多的人来接见。来看我的是我的妻子和7岁的儿子。 
  我们自从1941年春见过一次,已经又有三年没见面了。这次接见也不像以前还有监视的人在旁听,进行监视。我们畅谈了一切。当我谈到我和赵丹住在一个监号,又认识了王为一、徐韬、朱今明时,我的妻子不禁惊讶地说:怎么赵丹他们还在狱里,不是说同他们的女人和孩子们一块儿送回内地了吗? 
  听我妻子讲,赵丹妻子叶露茜、王为一妻子俞佩珊、徐韬妻子程婉芬和朱今明妻子陈英都带着孩子们走了。她们没走以前,和我妻子住在同一个“叛逆家属”的大院里。俞佩珊曾悄悄地对我妻子说过,盛世才已经通知她们,把她们都用汽车送回内地。王为一和赵丹他们都被释放了,在路上等着一同回去。那几天,叶露茜和苗子非常高兴,以为很快就要和亲人团聚了。未曾想到,她们是被骗走的,这是盛世才和他的老婆邱毓芳搞的一个阴谋诡计。 
  在接见后,我回到监号,赵丹问了我接见时的情形,还急切地询问了关于叶露茜和苗子的情况。我把听到的情况都对他讲了。他痛骂盛世才手段毒辣,不然这时候也能够见到家人了。后来,才知道叶露茜、俞佩珊她们几个家属,在路上没有见到赵丹他们被释放,就以为他们已不在人世了,所以,都非常绝望。叶露茜离新疆后,先到重庆,后到昆明,俞佩珊留在成都,程婉芬和陈英不知去向。 
  盛世才离开新疆以后, 国民党新派来一个监狱长。他把被关的国民党员都提到优待号。还把一些能写文章的人也提到了优待号,要写一部《盛世才祸新记》,还要编写一个《杀人魔王盛世才》的话剧。 
  这样,我和傅希若、赵丹他们几人,也都先后被提到了优待号。到了优待号,有家的可以请假回家,有亲友的可以探亲访友。赵丹他们无家可回,又无亲可探,就常被我邀到家里。 
  当时,我和傅希若的家,都在女子学院教师宿舍的院内,我们两家对他们热情招待。他们知道我们的家属和他们的家属曾一同住过“叛逆家属”的大院,就询问起自己家属的情况来。他们这时才确切知道,叶露茜和俞佩珊被分配到女子学院幼稚园,程婉芬在中学当音乐教员,陈英在小学当科任教员。以后,叶露茜和俞佩珊又到女子学院担任体育教员。因为同命相怜,我们的家属之间,都真心地互相关怀、互相帮助,也成了患难之交。 
   
  铁链锁起的“四友图” 
   
  赵丹他们四个人听到自己的妻子被作为“叛逆家属”所遭受的压迫、歧视,都不禁感叹起来。 这天,大家坐在一起聚餐时,赵丹喝了几杯酒后,万分感慨地说: “我们大家在一起,饮酒吃肉,但我们并不是酒肉朋友。我们从天涯患难人,成了天涯患难友。将来谁也不要忘了今天,也不要忘了患难中的难友。现在、将来,我们在抗日救国的战线上,还要成为亲密的战友,都要成为祖国的坚强儿女。我们会不会有人忘记呢?” 
  大家都说: “不能忘记,绝不能忘记!”我说:“患难之交,刻骨铭心。不过,你曾讲过鲁迅先生两句诗:‘一阔脸就变,所砍头渐多。’我们将来谁要阀起来,有了权,有了地位,不想砍谁的头,就不枉做回患难朋友了!”赵丹听我讲完,哈哈大笑起来,他让大家都斟满酒举起杯说: “来来来,大家共饮一杯,就等于发誓,我们永远不忘!”碰完杯后,傅希若也兴奋地接着说: “盛世才就是这样一种人,一阔起来,就忘记了患难中的朋友,一个一个地先后加上罪名杀掉了。古今中外,这些活阎王是爱权如命,爱地位如命,总是怀疑别人要夺他的权,篡他的位。我们这些搞文学、艺术的人,一辈子也不会有权,顶多忘了也就算了。” 
  这时我的小儿子多多从外边玩耍回来,赵丹把他拉到身边,扯着他的手问: “是不是还记得我的儿子苗苗?”多多回答说:“苗苗我记得,我们在幼稚园还是一个班,常在一起玩。他是我的好朋友,可是走了,再没有后来。” 
  赵丹抚摸着多多的手和肩膀,感叹地说:“我们这些人来到了新疆,是为了抗日救国贡献力量,没想到竟都栽在一个弄权的军阀之手,把我们父一辈、子一辈都变成了难友!” 
  这次聚餐以后,彼此更熟更亲近了。赵丹他们四人每次外出,就到我家相聚。王为一是一位不爱多说话的人,但对人却非常温和,平易可亲。他拉得一手很好的二胡。一次饭后,赵丹唱了一段京剧《打渔杀家》,王为一伴奏得珠联璧合。朱今明是著名的摄影师,他用自动摄影机,为我们这一群难友摄了合影,洗出后分赠给大家。徐韬老成持重,在他们四人中是最有威望的人,人们都说他是四人中的参谋长。 
  1945年春,我们都陆续被释放。赵丹他们四个人出狱后无家可归,就住在汉文化促进会里。他们为了向新疆人民告别,又演了被捕前演过的那出揭露汉奸卖国贼罪恶的话剧。他们四人都参加排演,还亲自动手画布景。 
  一天下午,我去看望他们,看见住室的墙上,挂着一幅“四友图”。他们四人的像,都画得很逼真,奇怪的是还画了一条铁链,把他们四人的身子锁在一起。我问赵丹,画这条铁链的用意何在?他说: “这是表示我们四个人,是被一条铁链锁在一起的。我们要共同努力挣断这条铁链,为抗日救国、解放全中国做出大的贡献!” 
  当时他们想得多么好,他们以后果然都这样做了。不过他们很少聚在一起,新中国成立后,有的在上海,有的在北京、广州。赵丹成为著名的电影演员。王为一执导了《八千里路云和月》、《珠江泪》、《山间铃响马帮来》、《南海潮》等影片,徐韬执导了《小康人家》、《最聪明的人》、《摩雅傣》、《青山恋》、《海魂》、《关汉卿》,两人均成为著名导演。朱今明拍摄了《三毛流浪记》、《一江春水向东流》、《上饶集中营》 、《梁山伯与祝英台》、《蔡文姬》、《烈火中永生》等十几部影片,成为著名摄影师。他们之间也都有过很好的合作! 
 
(责任编辑:鑫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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