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是一个在人群中度过一生的独居者。跟隐士恰恰相反。他跟邻居以及城市的日常生活紧密联系，却又追求并培养纯粹的自我孤寂。这是一种十分意大利的现象。可能在百叶窗和遮阳板背后发生。不是山林洞穴的孤寂，而是阳光在建筑物之间反射的孤寂。以上是约翰·伯格在《抵抗的群体》一书中对画家莫兰迪的一段开篇的文字。

　　

　　20世纪的具象艺术领域中，意大利画家乔治·莫兰迪可谓独树一帜。莫兰迪一生几乎或者说很少离开过他所居住的城市，离群索居，独自沉浸在家的世界。作为画家，20世纪艺术实验的喧嚣并未影响他的绘画状态，也并未让他像其他艺术家那样前往巴黎。家是宁静的港湾，没有人打扰或者被各种思想思潮冲击。在家里莫兰迪依从内心体验，本心本愿地描绘那些瓶瓶罐罐以及窗外的风景。每个家里都有不少生活所用的瓶瓶罐罐，也都会有一块窗外的风景。那些个什物和窗外的风景在常人眼早已熟视无睹，莫兰迪笔下却成为有意味的的物象，他兴致盎然地描绘，将所有的思想情感投放于此，绘画的过程就像一位心无旁骛的雕花木匠。

　　

　　沃林格说：一个人具有怎样的艺术意志，便会去从事怎样的艺术活动。艺术意志的形成，包含诸多社会因素和个人经历及个性特质。弟妹早夭，父母早逝，作为家里老大，莫兰迪过早地承担起家里重担。莫兰迪25岁遭遇“一战”，当兵不久，因一次重病退伍。二战其间，独裁者墨索里尼鼓吹和宣扬国家和民族精神，开始莫兰迪抱有热情，后来看出其法西斯面目，拒绝加入，为此被捕入狱一周。两月后墨索里尼下台被监禁。莫兰迪40岁时，被母校博洛尼亚美术学院聘为教授，此后直至65岁，生活平静，他每天穿梭于学校和回家的路上，静默画画。

　　

　　莫兰迪喜欢早期文艺复兴的绘画，也沉迷于印象派绘画的光与色。喜欢塞尚和他的静物画、风景画，也迷恋过立体主义及野兽派。诸画家中，莫兰迪最喜欢塞尚。塞尚提出的光与色混合交织所形成的空间关系，形、色构成的诸种关系的和谐，画风景、静物也要画进灵魂的深处等这些全新的绘画观念，都给予莫兰迪莫大的启示。一生中，足不出户、极少离开小城的他，唯一的一次出国，竟是去苏黎世观看塞尚的画展。

　　

　　哥特弗莱姆.勃姆在《乔治.莫兰迪的艺术观念》一文中写道：“莫兰迪在他的“形而上”时期，借用了这一异质，他着迷于塞尚“对想象、构成和创造的拒绝”的理念。或可说，支起莫兰迪坚定不移地画瓶瓶罐罐的正是这些理念。

　　

　　莫兰迪善于思索。他认为：“那些有看得见的世界，也就是形体的世界所唤起的感觉和图像是很难、甚至根本无法用定义和词汇来描述。事实上，他与日常生活中所感受到的完全不一样，因为那个由视觉所及的世界是由形体、颜色、空间和光线所决定的……我相信，没有任何东西比我们所看到的世界更抽象更不真实了。”

　　

　　一次与人交流，他说道：“我记着伽利略的话：真正的哲学之书、自然之书的文字跟我们自己的字母表相去甚远。它们的文字是：三角形、正方形、圆形、球体、棱锥体、圆锥体以及其它的几何形。伽利略的思想支持着我长期持有的一个信念：这个可见世界是一个形式的世界，要用词语去表达支撑着这个世界的那些感觉和图像是极其困难的，甚至可以说是不可能的。归根到底它们是感觉，是与日常事件没有关联的感觉。”莫兰迪所说的恰恰也是康德对审美的定义。康德认为：审美是独立于认识和实践的独立的领域，它的意义不在于促成认识，而在于“认识诸能力间的自由游戏”，不在于实践，而在于获得一种（暂时的）“不确定”。

　　

　　莫兰迪不喜欢文学性和象征性的绘画表现，也不喜欢招人眼目、形式多变的绘画图式，就像实验室里的科学家，做着可能出现或者可能发生的试验，他画得很慢，笔触笨拙，精心捕捉物象的色彩、结构、质地，精神和情韵……，杯、盘、瓶、罐被不断组合，形成多元的空间视角，造型简约而有趣意，暗灰的中间色调丰富而又单纯，极为微妙，彰显着丰富的生命体验。敏觉的精神体验之下，冰冷的瓶子不再冰冷，不再简单，仿若浸润了生命的体温，发散出洞穿灵魂的光泽。平淡之间见惊奇，答案终于显露于他整个寻找的过程里……

　　

　　作为“瓶子画家”，莫兰迪在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被世界认识。40年代末，莫兰迪获威尼斯双年展最高绘画奖。西方评论界认为，莫兰迪的画关注的是一些细小的题材，反映的却是整个宇宙的状态。时空转换，莫兰迪画出的暗灰色中间色调的画，被后来的人竞相追捧，称之为“莫兰迪色系”。设计界乃至时尚界亦受其深刻影响。寂寞与时尚的合作，甚为吊诡。

　　

　　阅读莫兰迪的作品，仿佛进入一道寂寞之门，所有的喧嚣荡然不在，灵魂回归自我。里尔克曾对一位年轻的诗人说：“艺术品都是源于无穷的寂寞。你要爱你的寂寞。”在寂寞里寻找超然物外的空间体验，过程如坐禅，动中的极静，静中的极动，寂而常照，照而常寂，动静不二，直探生命的本源。“视觉之真”其实也是在心意感知和体验的过程中被发现的。

　　

　　寂寞的过程是思想生长的过程，大概有了寂寞，尝试了孤独，再加上爱，艺术创作才会展露真实的性灵辉光，才会呈现永恒的精神特质。

　　

　　我也曾体验过寂寞，那时，寂寞中的你既是你，又不是你，你和心里的另一个“你”说话，你和作品说话，你傻笑，愤怒、怅然、开怀，踱步……灵魂穿梭在无限的可能里。某天，从寂寞里出来，外面的世界没有以往喧闹，柳树荫下，街道仿佛刚刚被清风拥吻，清新畅悦。

　　

　　生命不会从头再来的。莫兰迪终其一生徜徉在寂寞里，终生未婚，他无法自拔，他也无须自拔，就像一个吸毒者，或是一个殉道者。

　　

 

　　自画像1917莫兰迪